沈旭輝書評＠明報

十八年來如何崛起？
擦邊球的農村民主學

【明報專訊】編輯下令，在六四十八周年，寫一些有關民主化的延伸書介。這倒是一個機會，介紹內地農村民主改革的擦邊球現狀，和這門有中國特色的「農村民主學」。

書名﹕《中國農村權力結構》
作者﹕郭正林
出版﹕中國社會科學／北京

為求政治正確，我們首先介紹中山大學教授郭正林的《中國農村權力結構》。這本書從由上而下的管治學角度出發，嘗試在肯定農村選舉已相當民主的同時，讓選舉和上層領導接軌，這就是作者研究的「二元權力結構」。

具體做法，根據作者建議，就是讓草根民主孕育懂得大體的「新權力精英」；至於精英的定義，是「在市場競爭中崛起的經濟能人」，而不是傳統宗法制度的鄉紳(或其他「能人」)。換句話說，民主的價值，是防止這些新精英變成獨裁者；精英的價值，則是為農村改革確立制度，並確保改革符合國家整體效益。

上述理論有一個基本假定，就是農村民主必須和經濟效益掛鉤；而據本書研究，這個假定確是大部分中國農民對民主的根本(或唯一)理解。這解釋了為什麼北京不擔心農村民主﹕因為它有信心民選領袖不會搞政治，否則只會損及農村經濟利益，也就是他們自己的利益。至於農民對直選領袖的要求，就是公道、做實事，大概香港愛國團體到中國農村發展支部，是不難高票當選的。

別以為農村改革的經驗和香港無關﹕本書作者治學態度嚴謹，不但是相關研究權威之一，近年更被委派到香港中聯辦研究部，目前以港為家，根據他山之玉石，研究一國兩制和基本法。這本書，港人又怎可以不讀﹖

書名﹕《選舉事件與村莊政治》
作者﹕仝志輝
出版﹕中國社會科學／北京

與《中國農村權力結構》同一出版社的《選舉事件於村莊政治》，則以相對基層的視角，研究農村選舉的常見流弊。本書作者是中國基層選舉研究的新晉學人，在農村調研多年，曾在香港交流，予人感覺相當有heart。這本書和郭正林的立論頗為不同，認為農村選民的投票取向是一種「關聯性參與」，也就是只關注和自己有關聯的事；但當「關聯性參與」變成選舉常態，農民投票時，就懂得採用「關聯性一致行動」，因此精英並不能完全動員民眾，民眾卻可以反過來主導精英。別看這些名詞要多彆扭有多彆扭，其實按西方學術話語，這不過是簡單直接的「社會運動」，只是作者在註釋作出如下解釋﹕「在我們對中國的相關現象還沒有做出基本情 的準確把握之前，在命名上直接沿用西方既有的命名，將不是便利、而是可能延誤我們對問題的理解」。這就是擦邊球。其實作者對基層民主的缺憾不乏直接描述，例如他認為單純地出現基本素質OK的精英，容易結成「精英系」，教導村民只關注雞毛蒜皮的瑣事，村莊就順利變成「無政治村莊」。什麼是無政治村莊？比照特區區議會，本土讀者就會恍然大悟。

書名﹕ China’s Trapped Transitions: The Limits of Developmental Autocracy
作者﹕Pei Minxin
出版﹕Harvard University Press

為了平衡，我們自然也希望介紹美國華裔學者、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研究員裴敏欣的新作﹕《被困的改革》。美國研究中國農村選舉的先驅，原當首推美國前總統卡特設立的卡特中心，其研究員劉亞偉經常編輯相關著作，在行內相當著名，但觀點被西方同僚評為「very Chinese」。

與之相反，同樣出生於中國的裴敏欣，對中國的抨擊就頗不留情，認為依靠農村選舉來促進中國民主化，只是具有欺騙性的一廂情願，因為中國政府不可能從市場完全撤離，於是經濟主導的農村選舉，也就不可能促進全國民主，反而容易催生「地方土豪集團」。當中國民主化不成，政府威權下降，地方管治質素愈來愈差，卻永遠自欺欺人地說「正在轉型中」，這就是作者形容的「轉型陷阱」。當然，這類觀點並不新穎，也許隨便找一份美國本科生的一年級習作，立論也可能不遑多樣；但作者對農村選舉造就新土豪的邏輯推斷，就不是學生所能勝任，堪稱西方中國研究方法論的典型教材，有效補充了內地學者的禁忌。

他預言現制度下，新土豪、新精英不但對民主化沒有好處，甚至對中國共產黨下放中的管治威權，也是惡性蠶食，這更是對當權派的警語。最後，究竟中國農村選舉要多久才可以「循序漸進」過度至全國普選，這問題並非我們凡夫俗子能預測，看來還得請教馬力和馬嶽。

文／沈旭輝